↑小李母親在情感主播直播間購買的部分“傳家寶”受訪者供圖
【資料圖】
紅星新聞記者｜周煒皓 任江波
責編｜任志江 編輯｜郭莊
劉梅放棄了，她沒有辦法勸動沉迷情感直播的母親。
2023年的央視315晚會，曝光了一批以“調解糾紛”為名帶貨的主播，劉梅特意把視頻播放給母親看，希望母親可以清醒過來，別繼續購買那些主播們推銷的“保健”產品。但劉梅的母親絲毫不覺得自己被騙了，她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在劉梅的母親眼里，315晚會上曝光的主播是騙人的，但她看那幾個不是，因為他們都沒有被曝光。
更讓劉梅感到無奈的是，在315晚會結束后，母親關注的情感主播們依然在照常直播，無論她怎么解釋、勸說，向平臺方投訴、舉報，都沒能取得任何效果。母女之間還因此產生了沖突，母親說“別人做好事你舉報什么”？
這些所謂的“好事”，實際上也許是一個個針對中老年人精心炮制的劇本。涵蓋家庭、兩性、鄰里等各類生活中常見的矛盾沖突，在精心編排下以“調解”的形式呈現，在主播們一聲聲“爸爸媽媽”的誘導下，對互聯網缺乏警惕心的老人，可能毫無自覺地踏進消費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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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網農民的兒女”？
兩年時間，劉梅的母親在情感主播的直播間花了2萬多元。
劉梅的母親從2021年開始看直播，逐漸在主播們的誘導下進行購物，商品大多為形態各異的“保健品”：有9.9元十瓶的“維生素”，199元“能降三高”的鞋子，以及599-899元不等的“保健玉石”。原本，她還想買一塊幾千元錢的“隕石床墊”，讓劉梅替她下單，劉梅氣得幾天不和母親說話，這次購物才作罷。
在過去的兩年里，劉梅想過很多種辦法，阻止母親繼續沉迷這些直播間，但都收效甚微。講道理，被母親當作耳旁風。母親反而覺得劉梅不理解她，和劉梅鬧脾氣……如今劉梅只能順著母親的意，想辦法哄著她不要亂購物，盡可能為母親的網購行為把關。“我們全家都很無力，她在主播的誘導下，買了太多她根本用不著的東西了，我們勸不了她。”劉梅說。
↑劉梅母親在情感主播的直播間購買的9.9元十瓶的維生素片
劉梅的母親今年72歲，對于互聯網和智能手機并不熟悉，網購必須要通過他人協助，這為劉梅提供了介入的機會。而四川宜賓的小李（化名），則只能承受母親沉迷直播間帶來的后果：2021年，小李的母親在某短視頻平臺接觸了情感直播，短短一年時間花費7萬余元，購買幾十塊主播的“傳家寶”，后來發現被騙，她才把自己網購的事告訴兒子。
小李母親購買的這些“玉石”，有的標價1655元，有的標價3800元。按照主播們的說法，這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玉石”，可以讓絕經的大齡女性“恢復月經”，甚至還能“治愈”癌癥，每一塊都“獨一無二”，且“有十幾萬升值空間”。
對于這些主播們的話術，小李的母親曾經深信不疑。據她回憶，這些帶貨的直播被包裝成了充滿仗義的“救星”。主播幫助某破產富商“平事”，富商為表感謝，拿出“傳家寶”讓主播帶貨。在青島某女主播處理“林家”的事時，小李的母親買了17塊“吊墜玉石”；該主播的另一場直播，處理所謂“秀麗家”的事，小李的母親又豪擲上萬元買了19塊。
循著這位主播的評論區，小李的母親在網友指引下發現了更多的“好人”，這些主播們都有著類似的人設，宣稱自己“是全網農民的兒子/女兒”，將粉絲們稱作“爸爸媽媽”，直播的內容也大同小異，幫各種各樣的人“處理事情”。
直到在另一個直播間，看到幾乎一樣的故事，以及原班人馬的演員，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受騙。承受不住打擊，小李的母親病倒了，說起這些主播的時候，她還有些難以置信，“我那么相信她”。
“這些玉石幾乎掏空了母親的所有積蓄，我們也沒有鑒定它們是真是假。但僅憑主播吹噓它們有‘可讓絕經的大齡女性恢復月經’‘治愈癌癥’等神奇功效，我們就可以肯定主播在欺騙像我母親那樣的老年人。”小李說，他多次向網絡平臺投訴這些主播，但至今沒得到回復。
目前，市場監督部門已經接到小李母親的投訴，并已將投訴轉執法稽查機構調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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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不能”的主播？
小李創建的受害者家屬群里，不乏被主播們誘導消費數萬的老人，這些老人的子女們，有的還在試圖維權討一個說法，有的已經放棄了。
在315晚會點名批評情感直播亂象時，劉梅一度激動過，以為這些主播們就此銷聲匿跡，“終于有人說這個事了”。但晚會剛剛結束兩天，她母親關注的主播們紛紛復播，母親對劉梅的勸說更加抵觸，“你看看，人家剛剛回來，官方還給他頒了獎，怎么會抓他？”
↑小李的母親部分購物記錄受訪者供圖
在劉梅母親的短視頻賬號里，關注了82個主播，其中有70多個賬號，都是情感主播和這些情感主播對應的小號。315晚會至今，這些賬號都依然在正常直播帶貨。
記者觀看了劉梅母親最近常看的一名主播的直播。該主播面對鏡頭連線接打電話，打入電話的“求助者”自稱是一名家庭婦女，被小區保安強迫發生關系后受到脅迫敲詐，希望主播幫她解決自己被勒索的問題。隨著劇本展開，該婦女的丈夫、保安、保安的妻子等一眾角色相繼登場，劇情也越發曲折離奇，從該婦女遭受侵犯與勒索，發展為該婦女的丈夫伙同保安的妻子“做局”陷害該婦女與保安……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場直播的全程當中，主播并未對其直播內容是否虛構作出過任何提示。
據劉梅說，這場直播已經算是“普通”的，除了這類家長里短，由于夫妻、婆媳之間發生矛盾，衍生出家暴、囚禁，然后主播“派人解救”等離奇劇情。
劉梅曾經向母親指出過，直播里很多劇情是假的，但母親并不相信劉梅，還覺得女兒故意“誹謗”主播，她“堅信”只有主播才是幫助別人的“正能量”。
知道女兒試圖舉報這些主播以后，母親和劉梅大吵了一架：“別人做好事你們舉報什么？你們怎么拎不清啊？”
劉梅試過向短視頻平臺舉報，對方稱會進行反饋隨后再無回應。
15日下午，記者撥打了劉梅母親使用的短視頻平臺客服電話。對方稱，類似的舉報，都會在24小時內由人工審核員進行審核處理。
記者提出，在這些情感主播的直播過程中，并未對其劇本虛構內容做出提示，是否不符合平臺規定？客服人員表示將標注該主播涉嫌傳播不實信息，進行進一步調查確認。另外，如果確認該主播存在違規，客服人員表示將會對該主播使用的多個賬號進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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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主播的“互相需要”
劉梅難以理解母親對主播們近乎無條件的信任，更不理解這些粗劣的騙局為何可以吸引那么多老人，但在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王朝陽看來，這些主播們看似粗劣的劇本，恰恰是針對中老年人精心準備的“餌料”。
↑劉梅母親在情感主播的直播間購買的“保健背心”
QuestMobile發布的《2022銀發經濟洞察報告》顯示，2022年8月，“銀發網民”月活規模2.97億，同比增長12.5%，月人均使用時長121.6小時，同比增長8.6%，增速明顯高于全網平均水平。快速增加的“銀發網民”，本身對互聯網服務有著強烈的需求，而隨著各類短視頻、直播APP的普及，抖音、快手、微信視頻號等媒介形式相對易得，直播和短視頻具備了吸引中老年人注意力的載體優勢。
另一方面，王朝陽指出，不少老年網民們也在嘗試通過這類平臺自我展示，并表現出了積極參與社會服務、社會治理的心態，這和普遍認知里對老年人的理解相矛盾，“我們當前的社會覺得他們都已經是老人了，已經離開了這種治理的場域，但其實他們還是有這樣一顆心在這里面”。
情感直播所采用的“調解”的內容形式，正是利用了老人這種渴望社會參與的心理，這些或家長里短，或各種沖突，很容易挑動起老人的關注和情緒。在直播過程中，主播們則不斷運用話術，讓老人通過刷禮物、發評論的方式進行表態，則賦予了老人的參與感。
王朝陽認為，主播們即使沒有上升到利用老人社會參與愿望的高度，但也意識到了老年群體“愛管閑事”的特性，“設計了這樣一種情感的環節，一步一步引導，讓老人加入到這樣一個情感的陷阱當中來，無法自拔”。
主播們通過直播獲得了老人的真金白銀，而老人則在“支持主播”的過程里，重新獲得參與、被需要的幻覺。這些套路大行其道背后，不僅僅是子女對老人的關注不夠、老人缺乏精神寄托，也有老年群體價值感的遺落，以及老人急需獲得社會肯定的實在困局。
針對情感直播，有關部門和各大平臺可以去進行監管、打擊，但對于老年群體的困境，社會更應該予以重視和關注。王朝陽指出，這不是幾個平臺，幾個部門的事，而是全社會都需要參與的議題，“現在是短視頻，未來可能有其他的媒介形態出現，我們也會有可能陷入到這種溫柔的陷阱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