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晶晶
編輯/劉汨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杜潤栓站在荒廢的校園里
曾經被稱為忻州教育界“常勝將軍”的崇實中學原校長杜潤栓拖著一條病腿，顫巍巍走過荒蕪的校園。可以容納3500人的校園空空蕩蕩，門口的招牌早已被摘掉。關停的十年間，雜草爬滿操場、宿舍和教學樓前坪，只有一名雇來的保安長年看守在這里，他在學校養了一群羊，羊糞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2012年，這所升學率在當地名列前茅的“明星中學”，累計發現198例疑似肺結核病例、確診104人，這所民辦學校和杜潤栓的命運就此改變。
2013年8月，崇實學校的辦學許可證被吊銷，杜潤栓及家人被刑拘。2016年5月，山西省忻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杜潤拴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2019年，忻州市中級法院以“原裁判認定事實不清”，將該案發回原平市法院重審。2020年12月21日正式開庭后，原平法院以“受當前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客觀上無法繼續審理等”為由裁定中止審理，直至今日。
疫情出現后被要求補簽整改通知
崇實中學成立于1999年，位于山西忻州原平市崞陽鎮的一所廢棄大院內。那年，杜潤栓剛從礦務局教育處處長的位置上退休，他熱衷辦教育，選擇了這處僻靜的地方做為校址。學校小學部和中學部加起來約3500名學生，均采取封閉式管理。
崇實中學因為管理嚴格、升學率高，常年位于原平市升學率的前四名，成為山西省忻州地區最大的民辦學校，有不少慕名前來的外縣學生。杜潤栓還因退休后投身教育的事跡，獲得過榮譽表彰。
2012年，一場疫情讓盛名在外的崇實中學陷入漩渦。當年5月中旬，杜潤栓聽一位班主任反映，班上學生的家長說孩子得了肺結核。他意識到這是一種傳染病，向防疫部門上報。市衛生局與疾控中心趕到學校開始排查，共為453名師生和39名食堂炊管人員做了PPD試驗（結核菌素實驗），結果顯示，一個初三補習班學生PPD強陽性值普遍較高，有21名疑似肺結核病例。
此后，杜潤拴一直忙于處理疫情善后工作，放假、清潔、消毒、通風。當年9月13日晚上8點半，原平市教育局工作人員來到崇實中學。根據當時的一段監控錄像，原教育局副局長陳拴堂對杜潤栓說：“局里頭現在是全面支持你，不能放假，可以請假，怕造成恐慌，讓班主任們做工作。”
教育局工作人員還要求杜潤栓補簽一份2011年的年檢文件，他提出疑問，為什么以前沒有見過。陳拴堂表示，這是每年都要下的整改通知書，是自己“硬扛住”不讓下的。
按照杜潤栓的說法，學校此前每次年檢都是合格的。但陳拴堂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2011年以前，他給崇實中學發過多次整改文書，肺結核疫情發生后，還曾要求他們停止招生。
在2012年的視頻中，杜潤栓不同意在年檢文件上簽字，并對其中提到的“非法辦補習班”“初中小學沒有分離學部”“亂收費”“管理混亂”等整改條款提出質疑，稱學校沒有這樣的情況。
教育局工作人員解釋，這是把各家問題都匯總起來了，也可以把話說得再婉轉些。陳栓堂還對杜潤栓說，“我們壓力太大，你同情同情小兄弟吧。”杜潤栓表示，自己出于對“后輩的體諒”，怕自己不簽的話對方為難，就簽了名。但對一些“管理混亂”的評語提出了異議，陳栓堂等人承諾，之后會進行修改。
這場肺結核疫情持續了大半年，感染人數不斷增加，直到12月才穩定下來。據公開信息，截至7月19日，崇實中學累計發現23例結核病患者；截至9月3日，確診結核病患者達到63人。12月，可疑臨床表現者達到198人，未發現新的肺結核患者，至此疫情才算結束。
崇實中學升學率曾在當地名列前茅
難以溯源的肺結核疫情
在杜潤栓的回憶中，刑拘來得突然。疫情結束半年后的2013年7月10日，杜潤栓要去北京看病，到忻州市時被警方拘留。一起被刑拘的還有他的大兒子李勇、女兒杜詠梅和二兒媳趙東霞。
原平市檢察院在起訴書中提到，2005年以來，崇實學校配套設施一直不符合國家相關規定，原平市教育局多次下達整改通知書，但杜潤拴和李勇從未認真執行整改意見。在檢察院提交的證據中，就包括疫情發生后，教育局讓杜潤栓補簽的那份2011年年檢文件。
按照起訴書的表述，2012年5月份，崇實學校陸續發生結核病疫情，由于該校班容量長期超標，人員擁擠，通風條件較差，造成疫情蔓延擴散。截至2012年12月份累計發現可疑臨床表現者198人，確針結核病患者104人，其中重傷6人，輕傷7人，81名學生休學一年。疫情發生后100多名家長多次到市、省及國家計生委等地上訪，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直接經濟損失5492390元。
在杜潤栓被起訴期間，崇實中學的辦學許可被教育局吊銷。行政處罰的依據中，同樣提到超班容量辦學、多年年檢存在問題不進行徹底整改、2011年年檢不合格、2012年不執行教育局禁止招生決定等問題。
2014年的一審判決中，原平市法院認為，杜潤栓負有對崇實中學全面管理之責，其疏于管理，導致該校校舍、食堂及其他教育教學設施長期存在安全隱患問題，班容量超標，教室、宿舍擁擠，環境衛生與通風差，導致2012年5月學校陸續發生肺結核疫情，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沒收財產2萬元。
一審判決后，杜潤拴因身體不適申請了監外執行，并提起上訴。2016年5月，忻州市中院終審判決，杜潤拴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杜潤拴對判決不服，此后一直進行申訴。
對于肺結核疫情與學校設施之間的關系，無論醫學還是法律界人士，都提出了不同意見。
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理事、北京市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張泗漢在2018年針對該案的一次論證會上表示，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是指，“明知校舍、包括教育教學設施存在重大隱患，不及時報告，不及時采取措施，結果導致人員重大傷亡。”但目前沒有證據表明校舍存在安全隱患、結核病是因為校舍不安全因素造成的。
杜潤栓的辯護人、北京市中倫文德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晉宏對北青深一度表示，構成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前提基礎，是學校的校舍或教育設施有危險。所謂的“校舍”是指教室、教學樓等，教育教學設施則是指實驗室、實驗設備、體育活動場地及器械等。
張晉宏表示，公訴機關提供的證據，并不能證明校舍或者教育教學設施“有危險”，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具備的結果要件“人身傷亡事故”，一般是指房屋倒塌等物理性傷害，這與肺結核疫情性質不同。“而且，此次疫情的爆發也和校舍教育設施之間沒有必然因果聯系。”在他看來，即使此次疫情要針對校方追責，也只能按照《學校結核病防控工作規范（試行）》等規定追究管理責任。
對于肺結核的溯源和傳播問題，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的傳染病專家告訴北青深一度，肺結核的傳染源結核桿菌只有1至4微米，一般通過打噴嚏、咳嗽等方式進行飛沫傳播。類似學校里的狹小環境，空氣環境比較密閉，一旦有傳染源的話，就容易造成傳播。“但是不能說肺結核是由于環境通風差導致的，這沒有因果關系，通風差只能說明有利于結核菌的傳播。”
該名醫生表示，對于結核病這種慢性傳染病來說，溯源非常困難。結核病潛伏期漫長，可能是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一個70歲的老爺爺得了結核病，他的潛伏期可能是他年輕時候被傳播的病菌。”
據杜潤栓回憶，2012年5月，在發現肺結核病例后，原平教育局召開校長會，要求學校組織學生體檢，他第一個進行了申請。在全市各個學校進行排查后，因檢查出的病例太多，教育局叫停了體檢。5月疫情爆發后沒多久，趕上中高考放假，當時學生們就已經回家，9月正常開學，開學后感染肺結核人數增多。
杜潤栓認為，那時學生大都回家自行就醫確診，很多學生可能是在暑假期間社會面感染的，但到了9月，教育局還是讓崇實中學正常開學了。“對此，教育局和衛生局也要負責任，我完全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做的。”
杜潤栓保存的關于案件的文件資料
公共衛生事件還是重大安全事故
肺結核疫情爆發后，對于此次事件的定性，曾出現過多次討論和爭議。
2012年5月18日，忻州市衛生局召開會議，決定不按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上報此次疫情。時任原平市教育局副局長陳栓堂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曾表示，在這次有原平市教育局局長、衛生局局長、疾控中心主任等共同參與的會議上，提出要確定這次疫情的性質，是學校安全事故還是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我提出應該是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當時衛生局局長馬上和我翻臉了，問我‘到底替誰說話’。”關于這一點，今年3月，北青深一度再次找到陳栓堂進行核實，對方拒絕了采訪。
4個月后，山西省衛生廳、教育廳印發的關于崇實中學聚集性結核病疫情防控工作報告中稱，“鑒于肺結核屬慢性傳染病，不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病種報告范圍內，病例又是在3至9月陸續發病，大多肺結核癥不明顯，經組織專家論證，并咨詢衛生部應急辦，未確定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
2012年11月，中國疾控中心組織專家組成立“學校結核病疫情分析研討會”，到崇實中學做了現場調查，并在報告中稱因“同一學期內，短期內出現23例病人，其中肺結核18例”；“班級聚集性和宿舍聚集性明顯”，根據《學校結核病防控工作規范（試行）》，報告將崇實中學肺結核疫情認定為“結核病突發公共衛生事件”。
據律師張晉宏了解，江蘇、遼寧、安徽等多地出現類似崇實中學的肺結核疫情，均按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處理，未追究校方刑事責任。
張晉宏說，作為公共衛生事件，此次肺結核疫情不是責任事故，追究學校以及負責人的刑事責任依據不足。疫情發生后，校長杜潤栓第一時間履行了報告義務，積極配合防疫部門做了工作，且疫情的主要擴散是學校放假后秋后開學發生的，當地政府已經追究了有關部門責任人的相關責任。
中國疾控中心一名工作人員告訴北青深一度：“作為呼吸道傳染性疾病，肺結核屬于乙類傳染性疾病，負責人有立即上報的責任，乙類傳染性疾病的上報時間，城鎮為發現后12小時內，農村為不超過24小時。”
按照杜潤栓當時對公安部門的供述，2012年5月13日，班主任楊偉領了一個學生家長到辦公室，說她的兒子在太原住院了，可能是得了肺結核。5月14日，杜潤栓在與楊偉、校醫宋建青商量后，向崞陽鎮中心衛生院進行了匯報。
在接受北青深一度采訪時，杜潤栓則表示，他是在當年5月14日得知有學生患病，并于當日進行了上報。校醫宋建青向記者證實，在杜潤栓通知他后，他于當日報告給了防疫站。
一位當年早期確診學生的家長，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在向當地教育部門報告此事時，對方表示并不知情。在接受北青深一度采訪時，這位家長表示，因為時間太久，已經忘記了具體的上報日期。但他依然認為，校方對此要負很大責任，女兒后來去北京看病，光是腰穿就做了16次，“遭罪得很，學校一直沒有重視這個事情，作為一個父親，肯定首先要保護孩子、維護孩子的權益。”
中疾控將此次事件判定為“公共衛生事件”（截圖）
81歲的杜潤栓，還在等一個結果
原平市教育局時任紀檢組長李萬軍對北青深一度表示，崇實中學在疫情暴發后次年突然被關停，與原忻州市委書記董洪運當年接待了一批反映問題的家長有很大關系，教育局也因為這件事受到很大影響。
當年，董洪運接待了上訪的五位家長代表，表示一定要追責，要“吊銷辦學許可證”。據了解，因此次崇實中學肺結核疫情，還有23名相關負責人，包括教育局、衛生局、疾控中心等相關人員陸續受到處分或被撤職，前述“倒簽視頻”中的原平市教育局副局長陳栓堂也被降級撤職、留黨察看。
2013年7月3日《忻州日報》的一篇報道恰好可以印證這一說法：“董洪運在接待學生家長代表時表示，市委高度重視這一公共衛生事件，一定會給學生、家長和全社會一個滿意交待，要立即啟動調查問責機制。”次年12月，董洪運因貪腐問題落馬。
杜潤栓和李萬軍都提到，肺結核疫情發生后，很多家長找政府索賠，“鬧得越厲害，拿錢就越多”。許多學生拿不出病歷，只需要給政府“打個白條”，就能拿到錢，甚至有一位闌尾炎的學生也因此拿到了賠償。
多名崇實中學感染肺結核學生的家長告訴北青深一度，孩子莫名其妙得了這個病，治病總得有人出錢，他們只能向上反映問題。到各級政府信訪后，給孩子治病的費用都報銷了，也得到了合理的賠償。“我們不關心誰應該負這個責任，只關心能不能拿到錢，得到合理賠償給孩子治病。”
一位當年的初三學生告訴北青深一度，2012年，她在忻州的醫院查不出頻繁咳嗽的病因，就去了北京胸科醫院，檢查結果為左肺門淋巴結核。那場肺結核帶給她很大影響，最后中考也發揮不佳，一直斷斷續續服藥半年。
據這位同學說，很多得病的學生一開始都不敢說自己得了肺結核，怕受人歧視，去醫院也不敢告訴醫生自己的身份信息，在中考將到的節骨眼上，怕一旦查出傳染病就無法回校上課，這也增加了肺結核的傳播。
她回憶，自2012年5月起補習班里就有人請假很久不來，大家都以為是回家復習備考了，后來才知道是治病去了，“那時候大家都以為是普通的感冒，沒誰重視。”該名同學為了治療肺結核前后花費了1萬元，“后來這筆錢賠給我們了，補償方案還是可以的。”
崇實中學關停后的2013年底，原平市教育局要求崇實中學提供500萬元保證金，用于整改崇實、二中、南坡學校，以便繼續辦學。杜潤栓為此交了310萬啟動資金。他認為肺結核疫情不是自己造成的，不應該出這筆錢，但為了能讓學校繼續開下去，還是四處借錢、貸款湊上了給家長的賠償費。但最終事與愿違，自己還欠下了債。
2020年原平市政府成立了崇實中學遺留問題處置工作組，山西惠勝昌律師事務所是原平市政府的法律顧問單位，律師武建國曾按照市委指示出示本案法律意見書，他在意見書里提到，“杜潤栓不構成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判決杜潤栓構成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是錯案冤案，應予以糾正。”
2019年發回重申后，原平市法院以“有關法律適用問題需向上級法院請示，加之受當前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客觀上無法繼續審理”為由，裁定中止審理至今。期間，杜潤栓不斷逐級向各級法院請求早日下判。
重新開辦學校、收回交給教育局的賠償款也是杜潤栓的心愿，如今81歲的他還在等一個結果，“我活著就是為了等一個結果，就是不知道這個結果，還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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